第八十五章
李宁玉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无力的恐惧感了,她一向喜欢把自己隐藏得够好包装的足够强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被乌云笼罩,一阵风吹过开始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那些淅沥声将人心中的落寞与恐惧变得更加强烈。
刑讯室这种地方没人会在乎它的环境,青石砖经不住浸泡总会有些许的漏雨,尤其是这种密密麻麻的雨水。
当初角落里那个水缸便知因为屋顶漏雨才被移到了它现在的位置。
渗透青砖的水滴落入那个水缸中。
“嗒...”
在这种极度压抑的环境之下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将是情绪的催化剂。
李宁玉缓缓转头看向李士群,她看上去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甚至还和往日一样那么傲的冷笑了下,眉头轻挑。
“李主任还是怀疑我。”
在极度掩饰的情绪之下是硬撑的倔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脏会在水滴落下的一瞬间猛跳一下。
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恶魔,就那么放任一个生命在眼前流逝没有一个人去施救。
“不是怀疑。”
李士群说完后缓缓走到李宁玉的身后,那个恶魔正在看着她额头上的冷汗,然后找到了那个时机从后叩住她的脖颈,手腕用力迫使她抬起头来。
巨大的压抑之下李宁玉耳边尽是嗡鸣声,以至于她到现在才恢复听觉一样,听到刘代蓉急促的喘息声。
鲜血从她胸前缓缓涌出,那颗子弹并没有直击心脏。
肺叶被击中,如果现在即使送到医院也许说不定还有救。
李士群是故意的。
李宁玉死死握住了垂在身侧的手,似乎只有她将浑身的力气全都转移到一处才能止住她一直要发抖的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的伤疼得厉害而导致她眼眶有些泛红。
李士群叩住她的力道很大,以至于李宁玉因为讨厌接触而抗拒的挣扎了两下都无济于事。
“李主任这是什么意思。”李宁玉说完后微微转头看向李士群。
“没什么意思。”
李士群说完后冷笑了下,叩住她的那只手用加了些力气,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猛然用力将人向前按了下。
那张桌子不大,李宁玉被他按的上半身几近趴在上面,这样的前倾让她被迫靠近刘代蓉胸口那处枪眼,子弹和弹片还卡在里面,鼻腔里满是血腥味。
窗外的雨水击打在各处而留下的声音和那处屋顶水珠落入缸中的声音此刻形成了这间审讯室里的奇怪磁场。
“听说延安的人,都待自己的同志如亲人,如手足。”
李士群看着刘代蓉说完后缓缓松开了按着李宁玉的肩膀。
从心头扩散开来的寒意直冲全身,李宁玉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几乎快要踏在崩溃边缘。
她要是顶不住这一切,那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唤回了些许理智。
喉头微微滚动了下,李宁玉眉头微颤,近乎麻木的按照大脑发出的指令将身子重新靠回椅背。
她看上去平静极了,但却有恼火极了。
“李上校别误会,我这也是职责所在。”
男人说完后抬手在李宁玉肩头轻拍了两下,随即继续开口道:“只要李上校顺利通过这一关,我保证以后李上校能在这里享受到和外面一样的待遇,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等待杭州那边抓住戴笠的人,到时等上面的手令一下来,我一定第一个向李上校道歉。”
肺叶组织受损,血管破裂,现在血液正在一点一点的渗出,然后慢慢让她陷入窒息,陷入休克,血液会将肺灌满,然后呼吸困难,最后在那种折磨中窒息而死。
现在桌子上的那些文件以及搜出来的密码本已经将刘代蓉判定了死刑,可是她还有救不是吗。
李宁玉喉头再度哽了哽,微微扬了下头抿唇看着眼前的一切。
“李上校?”
耳边李士群的声音和记忆中她初次到苏南时,那个怀着试探的心将饭菜送到她帐篷外的那个女声相重合。
或许她当初早一点向刘代蓉表明身份,她早一点和她配合,她再多拉她一把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自责和懊悔充满了整个心脏,她开始责备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多保持那一份戒心和警惕,为什么没有选择相信这个女孩。
她从来不会去埋怨别人而只会愈发严厉地苛责自己。
平静下是暗藏的波涛汹涌,刀光剑影也只在话语的毫厘之间。
“李主任是想让我,见证她的死亡。”李宁玉说完后第一次抬眸对上刘代蓉的眼睛。
“见证一个叛徒的死亡,对于和我同为一个战壕的李上校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李士群回敬道。
见证死亡,那也是另一种的凌迟。
坐在对面的女生因为害怕而眼眶挤满了泪水,但却又一直在倔强的不去看李宁玉的眼睛,用她的命换李宁玉能出去在她心中已经成为了她对自己最大价值的定义。
直面死亡是需要巨大勇气的,她怕李宁玉向她递过去救赎的眼神之后她会忍不住想要求援。
她下定了决心要去死却又不敢去死。
李宁玉唇瓣的血色又淡了几分,在内心剧烈的挣扎之下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上校,没办法,没人能为你的动向证明,所以我就只能出此下策,虽然残忍了点,但这也是帮助李上校摘掉嫌疑最快的方式。”
李士群说完后又缓缓弯下了腰,近乎贴在李宁玉耳边继续开口道:“再或者,李上校你承认你就是延安的间谍,并且告诉我你的上级是谁。医疗队现在就在外面,我会考虑考虑,放你和她,放你们一条生路。”
“李主任说笑了。”
李宁玉说完后又深吸了一口气,喉头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继续开口道:“我不是延安的人,我自然不知道,李主任所谓的上级是谁。”
她说完后垂了下眸子似乎又给自己留了一个选择,垂在身边的拳头又握紧了些,她不忍心不救,所以如果刘代蓉向她求救,她就救她。
只可惜战士扑向死亡的心是不会轻易动摇的,同样,哪怕她今年刚刚二十五岁哪怕她害怕去死她也不向李宁玉投去任何求救的目光。
那颗心沉了再沉,李宁玉又何尝不明白这是必然的结果,她只是不忍心,狠不下心来,深吸一口气后李宁玉再度眨了下眼。
“如果我通过李主任的测验,那也请李主任,摘除对我的怀疑。”
“自然。”
李士群说完后又拍了两下她的肩膀。
既然小同志选择将担子交给了她,那她也要稳稳当当地扛起来,让小同志安心才是。
没有了其他声音的干扰那股水滴落在缸中的声音就愈发明显。
求生是人的本能,窒息感的压迫之下剧烈的喘息,去获取新鲜的空气好像变成了不可避免地选项。
血液顺着下巴一直在往外呛。
随着铁门重新被关上的声音,李士群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离开了审讯室。
她好像救不了任何人。
外面一定会有监视,所以李宁玉能做的便是坐在那里等待着,看着自己同志的死亡。
那个刚刚才救过她一命的同志。
刘代蓉昨天冒着绝对的危险救了她,可今天她却要眼睁睁看着她死亡,多么讽刺的事情。
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的非要执行自己的计划,也许她就不会害死她,如果必须要踩着鲜血才能向上爬的话,那么这条通往成功的路是否太过残忍了些。
可革命哪有不流血的。
耳边快要窒息的呼吸声愈发明显,这一切都在预示着她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水滴的声音在此刻仿佛就是对刘代蓉生命的倒计时,是来自地狱恶魔索命的脚步声。
那些声音就如同梦魇一般刻进了李宁玉的骨血。
“哒...哒...”
心中是无限放大的恐惧,剧烈的喘息和挣扎之下李宁玉已经满是鲜血的手又扣住了椅子的扶手,她似乎想要站起来,她想要救她。
别。
这是李宁玉快要顶不住心里的压抑时从刘代蓉的口型中看到的那个字。
看着面前的女孩,喉头再度滚了滚,自虐一般将自己狠狠靠向椅背,背上的鞭伤传来的刺痛逼得她又清醒了几分。
活着。
满是鲜血的唇瓣在剧烈颤抖之中还是将这两个字挤了出来。
随后便是混着血块的黑血从她口中溢出,一直延续到早就被浸湿的衣襟。
是梦吧,一定是她还没睡醒。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可这是一个倒下的革命者对于胜利的期盼,对于信仰的传承。
死亡也许才是真的解脱,而对于活着的人背上的巨石已经快要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她要替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讨一个公道,要摘掉他们头上的污名,她要替那些人去看看期盼的时代,所以她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从一开始的不愿去看到后来的不敢去看,再到现在不舍得不看,最后的时刻,李宁玉只能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去看看自己的同志还有什么嘱托,还有什么没能实现的心愿。
既然她救不了她,那她就只能帮她完成未能完成的心愿。
似乎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刘代蓉费力地勾起了一个笑来,呼吸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难受,疼痛也慢慢消散开来。
胜利。
这是她对李宁玉最后挤出的两个字,也是对她的嘱托。
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听起来十分痛苦的挣扎过后,李宁玉便眼睁睁看着刘代蓉的身子软了下来。
她的身体被束缚在椅子上,头歪下来的时候眼睛都未曾闭上。
脑中像是什么弦断了。
耳边传来剧烈的嗡鸣声,李宁玉看着眼前的一切,呼吸愈发颤抖,脖子上的筋脉明显,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动得发疼,她缓缓眨了下眼,吐出一口气后不知为何再度睁眼时眼前所看到的东西都染成了一片红色。
身子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恍惚之间李宁玉又看到了铁门外那个正在看着她的人。
她绝不能让刘代蓉白白牺牲。
一直垂在椅子上的手颤颤巍巍地按在了刚刚被铁烙按过的伤口上。
伤口被狠狠撕裂的那一瞬间理智再度被唤回了些。
温热的血顺着她的指缝溢出。
李宁玉咬住了牙靠在椅子上。
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后一切归于平静。
刘代蓉的血顺着椅子滴到地上,这将是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梦魇。
九日一早,顾家的车就已经停在了楼下。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但顾晓梦今天心情有些不好,
顾家的车一道,三井寿一便亲自在楼下等着顾晓梦。
喷泉的水还像往常那样清澈,顾晓梦就在三井寿一地注视下缓缓走出了东楼。
这是一个不能输的对赌。
但也无所谓,如果这三天时间她真的没有办法说服那些日本人,那么她还可以自爆自己的身份,这样照样抓到了军统的间谍,照样保全了情报线也照样能救李宁玉出来,
无论如何,对于她来说,她赌赢了三井寿一会放她出去那么她就已经赢了。
今天也是个晴天。
早上八点的空气还有一股清新味。
等到顾晓梦走过来之后三井寿一抬手看了一眼时间,秒针复位后他又将手背到了身后。
“现在是早上八点,顾上尉有七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去证明你昨晚所说的一切,如果七十二个小时后顾上尉没有证据证明你说的,那么我会准时带领宪兵队的人,去找你,希望到时候顾上尉不要和我玩捉迷藏游戏。”
三井寿一说完后抬眸看了一眼车上坐着的那个顾家的司机,冷笑了一下后继续开口道:“不然到时候,我将抓捕顾上尉家里,所有的人。”
“大佐放心。”
顾晓梦说完后对着三井寿一笑了下。
“用不了七十二小时,我就会向大佐证明我所说的一切。”
充满挑战的言论让三井寿一微微扬了下头,随后抬手示意一旁的轿车。
“请。”
车门被拉开,顾晓梦在上车之前又转头看了一眼三井寿一才转身上了车。
方才的气定神闲在车辆开出裘庄大门的那一刻便装不下去了。
李宁玉已经在那鬼地方待了三天,李士群一心想要攀附日本人,他怎么可能会好好待她,怎么可能不对李宁玉动刑。
也许晚一秒钟李宁玉身上就要多一道伤口。
现在天已经开始冷起来了,她那身体怎么熬得住严刑拷打。
裘庄离顾家有些路程,顾晓梦一路紧催慢催终于在八点半不到的时候跨入了顾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密斯赵。
她那着急忙慌的样子刚一开门便踩着高跟鞋跑了进去,看样子是要直奔顾民章的房间。
只是她颈上的绷带过于刺眼,以至于让密斯赵在看见她第一眼时便瞧见了,不过瞧着她那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想来已经是没什么大碍。
高跟鞋在楼梯上砸的声响。
此刻顾晓梦已经顾不上什么大小姐的礼数一颗心早就急得火烧火燎。
密斯赵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跑上楼的人后让佣人将顾晓梦的行李去放好,便去厨房端了些面包片和牛奶。
顾民章不在房间,按理说这个时间爸爸不应该出门的,顾晓梦一边想着一边从楼梯上走下来。
“晓梦?”
密斯赵刚从厨房出来便看见了从又下来的顾晓梦,急忙出声喊住了她。
方才过于着急,现在心慢慢静了下来,顾晓梦才对着密斯赵问道:“密斯赵,爸爸呢。”
见她这幅样子密斯赵将手中的托盘放到茶几上,随后看着她开口道:“先生一早就去上海了,要晚上才回来。”
“上海?”顾晓梦说完后皱着眉头向前走了一步,但很快又将眉头舒展开来。
“太好了,太好了,爸爸去上海,玉姐一定会明白的。”
顾民章去上海无意识给李宁玉通了个暗号,让李宁玉知道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
她这么多天难得真正地笑了下。
知道这事终于要画上句号密斯赵也笑了下,随后开口道:“先生让我告诉你,他这次去上海其一,是先稳住李主任,让你当初去苏南找宁玉的事情发挥作用,叫李士群顾忌先生的面子,不会对宁玉下死手,其二,是听上海的眼线说,龙川肥原的老师鷲巢铁夫马上就要到上海,所以去探个真假。”
密斯赵说完后顿了顿,继续开口道:“先生还说,书房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桌上的牛奶被密斯赵一起拿起来交给顾晓梦。
心中的压力骤然减轻,现在心中彻底有了底让她整个人都崩得没有那么紧了,抬手接了密斯赵递过来的牛奶后便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走。
她怎么可能不着急,她恨不得立刻就能将李宁玉救出来。
见她那副着急的样子密斯赵只得叹了口气,将茶几上的面包又端了起来,跟在她后面一起往书房走。
文件被锁在密码箱里,那个密码箱是顾民章的东西旁人都不知道密码,就连顾晓梦也不知道。
只不过这密码排列似乎对于她这种高材生来说简单得很,不过密斯赵将面包放到桌上在转身关门的功夫她便将文件取了出来。
她需要的东西?
打开文件的那一瞬间才算是尘埃落定。
毕竟顾民章那种比李宁玉道行还深的老狐狸怎么可能猜不到她们两个打得小算盘。
“先生知道你一直在调查这件事情,所以等你进了裘庄之后先生便继续调查,一直到昨天,才将事情彻底调查清楚,就如你和宁玉预想的那样,龙川肥原确实和黑龙会和裘庄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密斯赵说完后将书房里的医药箱又拿了出来。
她原先就是怕这个事情会耽误时间,现在这个担心已经被彻底解决,那就只剩下那些零零散散的证据了,顾晓梦将手中的文件妥帖收好,随后垂眸看向桌面开口道:“这些只能证明龙川肥原当初接近鷲巢铁夫的心思不正,但并不足以将军统间谍的身份嫁祸给他。”
密斯赵一边听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医药箱放到桌上。
顾晓梦配合地将身上的军装外套脱掉,将衬衫扣子也解开一颗。
她颈上的伤若是不提她都快要忘了。
随着密斯赵将她颈上的纱布揭开之后一条已经结痂的伤口出现在眼前。
“这伤不好生注意会留疤的。”
密斯赵语气中带了些心疼,可顾大小姐好像丝毫并不在乎什么疤不疤的事情,她转头微微皱眉看着桌面。
“今晚我要去个地方,等爸爸回来,密斯赵麻烦你转达,明早我在回来和告诉爸爸解决的办法。”
有人欢喜有人愁,裘庄西楼的火药味似乎因为顾晓梦的离开烧得更加热烈。
“三井大佐就这么把顾晓梦放了。”龙川肥原说完后冷笑着看着三井寿一。
他们总是对血脉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
面对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人,三井寿一抬眸带了些轻蔑地看向龙川肥原。
“我提醒龙川大佐,现在裘庄的主审是我。”
三井寿一说完后冷笑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男人继续说道:“阁下不会不清楚,到底是谁要我来接手裘庄一案的吧。”
“肥原君,军部,已经不再信任你了。”